2009年6月16日星期二

林毅夫:中國經濟可能最早見底 須關注實體經濟

  這次危機,已經從金融危機變成了實體經濟的危機。我們應該關注金融業,但同時必須關注實體經濟  

  掛著中國山水畫的辦公室顯得格外淡雅,辦公桌上放著一篇題為《四十年來家國》的報刊長文。在一個微雨稍歇的午後,在臨近白宮的世界銀行辦公樓內,世行副行長兼首席經濟學家林毅夫接受了《望東方週刊》的獨家專訪。

  對於任職一週年的感受,林毅夫侃侃而談,思路的順暢、視野的廣泛,幾乎讓人無法打斷。與一年前相比,他顯得更加從容、自信。儘管他也對本刊記者說,總是感到責任重大,作為來自中國的經濟學家,他應該不辱使命。

  「不能讓國人、讓發展中國家的人感到慚愧」

  《望東方週刊》:你到世行工作快一年了,作為第一位來自發展中國家的首席經濟學家,各方對你評價很高,一些人士說你是他們見過的最讓人親近、最有學者氣的首席經濟學家。你自己怎麼評價這一年的工作?

  林毅夫:作為第一個來自中國、也是第一個來自發展中國家的首席經濟學家,我感到責任很重大,希望自己有所作為,至少不讓國人、不讓發展中國家的人感到慚愧。

  為了實現這個目標,當然也是做一個盡力盡責的經濟學家,我就要竭盡所能。但要完成工作,也不是我一個人所能做到的。所以作為首席經濟學家,我還要鼓勵我的同事,集合各位同事的智慧,群策群力。

  對當前正在發生的國際金融危機、經濟危機,我希望我們的分析能夠走在大家前面,對問題作出判斷,並對大家有幫助。

  《望東方週刊》:如果打分,你會給自己多少分?

  林毅夫:我希望是一個及格的、也是合格的經濟學家。我應該還算是一個及格的經濟學家吧。

  《望東方週刊》:在這一年中,最讓你興奮、煩惱的事情是什麼?你接下來的工作重點是什麼?

  林毅夫:最興奮的事情,當然是能作為第一個來自發展中國家的經濟學家,在世行擔任這個職務。這是一個很高的榮譽,但也是一個很大的挑戰。

  跟隨挑戰而來的,第一位的,就是責任重大。現有的危機,是大家以前都沒有意識到的。沒有意識到,就代表著沒有現成的理論可作為參考、指導。那麼,怎麼幫助世界、幫助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,來瞭解這個危機、解決這個危機,就是對我們的一個巨大的挑戰。

  另外,發展中國家還有14億人生活在國際貧困線下,一方面要幫助他們渡過目前的難關;另一方面,還要幫助他們解決發展的問題。坦率地講,這沒有現成的答案。

  世界銀行和國際發展機構進行扶貧減貧、幫助發展中國家發展,這個目標提出來已經超過60年,但是還有那麼多人沒有擺脫貧困。有些國家、有些地區,貧困的人口、貧困的比例,不僅沒有減少,甚至還有增加。這說明目前的任務是相當艱巨的。

  所以,我也在想,要解決這些問題,現有的理論框架也是不完美的,還有很多需要發展、需要補充。作為一個來自發展中國家的首席經濟學家,這麼高的榮譽,對我也是一個巨大的挑戰。這應該算是煩惱吧!

  最難忘莫桑比克賣芒果的小女孩

  《望東方週刊》:在一年忙碌的行程中,有讓你特別印象深刻的事嗎?

  林毅夫:說到最深刻難忘的事情,有這樣一件。我到世界許多地方去訪問,到許多貧困的地方去,看到那些國家的貧困者,每次都有很大的觸動。我到非 洲的農村去,許多非洲農民聽說世界銀行首席經濟學家來了,一等就是幾個小時,甚至半天。他們就是希望見面的時候,能反映一下他們的狀況,希望我們能對他們 有所幫助。

  從他們的眼神中,我看到他們很高的期盼,也看到他們追求發展的強烈願望。我每次就更覺得任務非常艱巨。

  有這樣一個事例,我到莫桑比克去,參觀一個農貿市場。看到有一個小女孩,提著一個竹籃子,籃子裡裝了一些芒果。因為進入市場買賣是要交稅的,不願意交稅的,就在市場外面賣,但看到警察就要跑。

  我看到這個小女孩,她還那麼小,正是上學和需要別人照顧的年齡。但她卻在賣東西貼補家用。我想去看一下小女孩,這就吸引了警察的注意。看到警察來了,小女孩撒腿就跑。那麼小的孩子,沒力氣提著一竹籃子的芒果逃跑,她只能把芒果丟了。

  這讓我非常受觸動。從這個小女孩身上,可以看出當地貧窮的狀況,但也可以看出人們還是願意努力,抓住市場的機會,實現發展的願望。

  看到他們貧困的狀況,看到他們內在的動力,我就總覺得自己責任重大。

  至於接下來的工作重點,我希望能夠通過我們的智慧、我們的努力,瞭解目前的危機及其背後的原因,提出一個理論框架,化解這個危機,並防止同樣危機再次發生。

  同時,我也希望用我們的智慧,去瞭解發展中國家,瞭解它們面臨的機遇和挑戰。通過世界銀行的平台,幫助它們解決貧困、實現發展。

  這是未來工作的重點,是世行的任務,也是我作為世行首席經濟學家的職責所在。

  中國應下大力氣在環保、能源、社保、醫療領域

  《望東方週刊》:這一年中,你去許多大學以及研究機構發表演講,人們非常關注你,當然也關注你背後中國經濟的發展經驗。許多人對我說,現在危機是中國的一次機遇。你怎麼看呢?金融危機會促進中國採取哪些改革?

  林毅夫:中國人講的「危機」,就是既是危險也有機遇。我想這個詞,現在國際上也都知道了。

  事實也就是這樣。比如說,我們在1998年的時候,碰到東南亞金融危機,當時的挑戰和現在非常接近。我們採取了積極的財政政策。從1998年到 2002年的5年中,正是由於這個政策,通過增加投資、擴大消費,在通貨緊縮的狀況下,我們的經濟增長率維持在年均7.8%的水平。中國是當時全世界經濟 增長最快的國家。這可以說是一個奇蹟!

  之所以能夠這樣,就因為當時我們的積極財政政策消除了未來發展中的瓶頸。比如說交通,就講高速公路,1997年我們有4700公里,到2002 年,達到了25100公里。還有港口,我們利用那段時間,修建了很多機場、航運港,消除了中國在空運、海運上的瓶頸。還有電網改造、通訊,那段時間也有了 長足發展。

  隨著中國發展瓶頸被衝破,中國發展的潛力就得到了更大的發揮。

  中國從1979年到2002年,年均增長率是9.6%。當時許多人都認為,不可能保持這麼長時間的高增長,因為日本的高增長只維持了20年,亞洲四小龍也只維持了20年,以後都降到年均7%~8%以下。

  但我們中國,從2003年到2008年,年均增長率則達到了10.8%。

  這就是當時我們抓住了東南亞金融危機創造的一個機遇。我們當時不僅是在基礎設施上進行投資,還進行了許多改革。住房改革,「抓大放小」,都是在那個危機時期推出的。

  有一些改革不太成功,但總的來講,當時的政策還是成功的。這是一個探索的過程。

  我覺得,目前這場危機是同樣的狀況。我們還可以通過積極的財政政策,進一步消除經濟發展的瓶頸,推動一些該改還沒改的地方取得進展。

  像我們這次推出的4萬億元的積極財政政策,30%用在了環保、節約能源方面,這就是針對我們的瓶頸。當然,投資中的一大部分還是在基礎設施方面,現在的交通瓶頸跟過去不一樣,所以就偏重鐵路、農村的基礎設施建設。

  另外,我們在社保領域,在醫療領域,還有很多欠賬,所以應利用這個機會,通過積極財政政策,政府下大力量,進行這方面的投資。

  還有改革的問題。我們連續這麼多年對外貿易都盈餘,且盈餘那麼多,儲備不斷增加,當然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。但也要看到,我們投資跟消費之間的不平衡,也是一個長期存在的問題,收入分配不均,也是一個長期存在的問題。這些事情都是緊密聯繫在一起的。

  我跟佐利克不久前共同撰寫的一篇文章,就指出了這個問題。如果你的收入分配越來越不平均,消費就不能增長起來;消費增長不起來,儲蓄就會很多;儲蓄很多,投資就會很大;國內消化不了,就必須出國,就會導致貿易盈餘越來越多。

  9%~10%的增長速度也許還能維持10年、20年

  《望東方週刊》:可否這樣理解,要促進國內消費,一個重點,就是必須促進收入分配方面的公平?

  林毅夫:對, 公平,要促進公平,這就必須改革。

  實際上,我們在發展過程中,還有許多滯後的改革。像在金融領域、資源領域,還存在著很多的壟斷。在其他改革方面,還有很多不到位的地方。所以,我們應該利用當前這個機遇,推進改革。

  像國內最近進行的一些改革,比如醫療制度的改革,方向是對的。如果能把這些瓶頸消除,增長的潛力就大了。

  我們9%~10%的增長速度,已經有30年了,也許還能維持10年、20年

  《望東方週刊》:那就是說,在你看來,中國還能創造新的經濟奇蹟?

  林毅夫:當然會是奇蹟,30年本身就是一個奇蹟。

  我想,中國是可以抓住這個機遇的。我們本身進行的是一種漸進式的改革,不是休克療法。這有它的好處,那就是穩定,能調動積極性,讓經濟發展好。

  但是,漸進式的改革,也就代表著有些改革沒到位,那就要利用機會把那些沒到位的改革往前推進。另外,我們是一個發展中國家,基礎設施、金融領域、醫療保險、環保領域,跟發達國家比較起來,總是比較滯後,我們也可以利用這個機會,推動這方面的發展。

  對中國來講,這個危機也給我們幫助其他國家發展提供了機會。比如,中國通過發展來解決通貨膨脹的經驗,通過基礎設施建設來消除瓶頸的經驗,對其他國家就有很大的幫助。這樣的知識也是全球共有的財富。

  另外,中國儲備豐富、資金相對雄厚。一方面,自己可以實行積極的財政政策;另一方面,也可以利用這個機會,走出去,到國外投資。我們是一個資源短缺的國家,到國外投資,一方面,幫助了資金短缺的資源豐富國家;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獲得資源。

  再有,我們人均GDP已達到了3000美元。一些勞動密集型產業,在國內已沒有比較優勢,那就應該轉移到海外去,轉移到比我們勞動力成本更低的地方去,這也是一個機遇。對我們的企業來講,這是在創造第二春。

  我們的產業還要進一步升級。我們有那麼多的外匯儲備,還可以利用當前時機到國外去購買相關技術。我覺得這都是互利雙贏的,也有助於解決當前的危機,創造共同發展的機會。

  《望東方週刊》:我記得上次專訪的時候,你指出,中國對外投資的重點,最好是技術和資源領域,而不應該是金融領域,現在看法是否有所變化?

  林毅夫:我還是這個看法,道理很簡單,國外金融業的發展階段跟我們的發展階段不一樣。

  危機已發生變化,現在是「實體經濟危機」

  《望東方週刊》:雖然IMF不久前公佈的一系列數據相對悲觀,但最近市場樂觀情緒則在上揚,一些人都認為,危機或許已經觸底。對此,你怎麼看?

  林毅夫:我想,總的來講,目前大家看到的都是金融方面的危機,美國等發達國家採取了大力度的應對措施,應該講,金融領域的崩潰可以避免了,大家的信心有點恢復。

  美國應對措施的力度是非常大的,它所承諾的投入資金,不管是救市、增資,刺激經濟,總共承諾了12.8萬億美元,約佔到美國GDP的90%,其他發達國家力度也很大。

  但是,這次危機,已經從金融危機變成了實體經濟的危機。危機爆發前,美國經濟已有6年高速增長,很多投資集中在房地產和製造業,造成產能過大, 而現在需求突然下降,這帶來三個方面的問題:一,泡沫破滅,財富減少;二,金融領域的去槓桿化,資金相對減少;第三個,美國消費和儲蓄必須重新平衡,造成 消費進一步減少。

  我覺得現在的問題,主要是產能過剩的問題。

  在產能過剩的情況下,企業投資的機會就少;企業開工狀況、盈利狀況就會不好;盈利狀況不好,就業預期就不好,消費信心就很難真正恢復。這種狀況也會使金融市場無法完全穩定。

  金融市場的問題主要是有毒資產或不良債務的問題,但是,產能過剩會加大通貨緊縮的壓力,資產的價格可能會進一步下降,另外,市場需求也會進一步下降,企業盈利狀況進一步下降的話,那不良債務會更多。

  所以,我覺得,在美國、歐洲政府強有力的干預下,金融市場崩潰是可以避免了,但不是完全穩定,或者說觸底,仍有很多不確定性因素。

  比如,IMF在去年11月份預計美國金融業需要沖銷的金額大概是1.4萬億美元,但上個月這個數字又擴大為2.7萬億美元,會不會再擴大,很難說。所以我覺得,還有很大的不確定性,這個不確定性的原因,就在於實體經濟的問題並沒有解決。

  危機進入到目前階段,我認為是實體經濟的問題,這也是癥結所在。如果這個問題沒有得到根本改變,金融方面也很難完全穩定,更何況,還會帶來一系列的社會經濟問題、失業問題、貿易保護主義問題、社會穩定問題,等等。

  「中國經濟將可能最早見底」

  《望東方週刊》:哪一個經濟體會最先復甦?

  林毅夫:我想,中國經濟可能最早見底,因為中國的財政狀況較好,外匯儲備較多,我們積極財政政策的干預力度,如果從比例來講,現在是全世界最大的。

  另外,中國有1998年的經驗,我們在「化危為機」方面,是有經驗的。

  所以,你看我們採取的投資,在節能、減排等環境保護項目上面,佔到了30%。基礎設施、衛生教育,這些都是我們的瓶頸,我覺得這些投資會很有效。

  第一季度中國工業生產已出現了回升;經濟發展的速度,與年度相比是有下降,但以季度來比則出現了上升。

  但是,中國經濟會不會很快恢復到2008年以前的兩位數的增長,這就不是一個國家能實現的,必須有賴於全球經濟的復甦。我估計,中國經濟維持7%~8%的增幅應該沒問題,今年沒問題,明年也沒問題。

  《望東方週刊》:那會不會出現W型的恢復呢?

  林毅夫:我想,這會是小的W型增長,不會是大的W型增長。因為你本來從10%以上的增長率降到8%,差不多有3個百分點下降,以後經濟增長可能 會有所波動,但應該在7%~8%之間波動。要恢復到9%以上的增速,可能需要一段時間,這不是一個國家能解決的,而是全球的問題。

  我想,新的問題,就是產能過剩,這是一個實體經濟的問題,現在出口下降,就是因為產能過剩。

  危機的性質, 到今天已經出現了變化,我們當然關注金融業,但同時必須關注實體經濟。

  前兩次的G20峰會,主要關注的還是金融業的問題,雖然G20聲明要求實行積極財政政策,但是各個國家認識並不統一,決心也不夠大,所以力度有大有小。我覺得,下一次G20峰會,注意力應更多地放到實體經濟上。

  《望東方週刊》:我記得上次採訪你時,你談到了這次金融危機的教訓,一個很大的啟迪就是要著眼長遠,不要用一個泡沫替代另一個泡沫,換作中國人的說法也就是要有「憂患意識」。在當前經濟形勢下,要對哪些問題保持這種憂患意識?

  林毅夫:中國還是一個發展中國家,這應該認識清楚。對目前的危機,我們相對來講是遊刃有餘,因為財政有盈餘,外匯儲備龐大,讓我們有很大的政策空間。但中國還是一個發展中國家,這一點頭腦必須很清楚。

  中國經濟的發展,就是對世界經濟最大的貢獻。一方面中國發展了,促進世界財富增加,對世界貧困的解決貢獻就大,因為中國的人最多。另一方面,中 國發展後,就會給其他國家提供市場和機遇。而且中國的很多經驗,不管是在發展方面,在轉型方面,還是在解決危機方面,都可以和其他國家共享。

  但是中國還存在許多問題,我們必須很清醒、很有決心地繼續解決這些問題---我前面談到的收入分配問題,改革滯後所帶來的收入分配不斷惡化的問 題;金融、資源等領域存在壟斷的問題;還有作為一個發展中國家,在社會領域,在醫療、社保相對滯後;以及環境問題,一個快速發展的國家,發展和環境之間必 須取得協調。

  「未來美元的地位跟在二戰剛結束時會大不一樣」

  《望東方週刊》:中國領導人對在美國的投資的安全性表達了擔憂,人民銀行行長周小川則提出建立新國際儲備貨幣,這其實都牽涉到美元的匯率變動問題。你怎麼看中國在美國投資的風險問題,該如何進行調整保護國家利益?另外,怎樣改革當前的國際貨幣體系?

  林毅夫:目前來講,美國還是全球最大的經濟體,美國經濟如何實現穩定,怎麼渡過難關,是全球的頭等大事。美國經濟實現穩定、渡過難關,對美國、對世界,也對中國,都非常重要。這是我們在思考問題的時候,必須有的清醒認識。

  在美國,我們有很多的外匯儲備投資,購買了大量美國國債。其中的風險,不在於美國會賴賬,因為它是一個儲備貨幣國家,它還可以印鈔票來還錢。問題在於幣值的問題,但短期來看,美元還上揚,這裡面有它的原因。

  首先,在金融危機來臨之前,美國企業高度槓桿化,很多資金流到國外去,現在金融機構為了自保,去槓桿化,所以資金回流,這樣對美元需求就大。

  第二,這是全球性的危機,美國固然遭遇危機,其他國家同樣難免。日本經濟今年下滑幅度預計在5%~6%,歐洲國家下滑在4%~5%,美國相對下滑幅度要小。從這個角度看,美國經濟相對安全,所以很多錢回流到美國來。

  但在這次金融危機中,美國大量印刷鈔票,長期來講美元是看跌的。如果這樣的話,美元就會失去人們對其作為儲備貨幣的信心。

  到底什麼樣的國際儲備體系比較好?這是值得探討的。凱恩斯提出過一個國際儲備貨幣的概念。第二次世界大戰後,美國經濟佔到了世界經濟 50%。美元是國際貿易領域最通用的貨幣,所以美元就自然成為儲備貨幣,這是自然形成的。

  從未來來講,美國經濟在世界經濟的比重將會下降,歐盟目前的經濟規模和美國差不多,中國經濟比重則會不斷增加。因此,未來美元的地位跟在二戰剛結束時會大不一樣。

  如果未來的國際貨幣體系,仍然是美元作為儲備貨幣,這有它的好處,但也有它的問題,比如一個國家的宏觀管理和作為國際儲備貨幣間的矛盾。

  將來如果IMF特別提留權(SDR)成為國際儲備貨幣,當然可避免這樣的矛盾,但又會帶來另外的問題。比如,像在這次危機中存在的Too big to fail(大得不能倒)的問題。美國是世界最大的經濟體,即使它的宏觀沒管理好,你也不可能允許它崩潰,就像美國要救助AIG一樣,到時,國際社會也必須 花費巨額國際儲備貨幣來解決美國的問題。所以各有利弊。

  至於將來形成一個什麼樣的體系,應該將問題拿到桌面上來,大家討論,集思廣益,慢慢地可能會形成一個比較合理的體系。

  為什麼與佐利克聯手推G2

  《望東方週刊》:我知道你關注的不僅僅只是世界經濟和中國經濟,在不久前的《華盛頓郵報》上,你和佐利克呼籲中美建立G2,認為沒有一個強大的 G2,G20會讓人失望。這引起了外界廣泛的關注。佐利克對我說,這是因為中美經濟太重要了,而且存在相互依賴性。你的看法呢?能談一下這個文章出爐的背 後嗎?

  林毅夫:文章引起很多重視,當然會讓人感到很高興。

  目前的金融危機,一方面是金融問題,另一方面是實體經濟問題,也即產能過剩的問題。後者需要實行積極財政政策,中美兩國是最有可能以比較大力度來做的。

  雖然歐洲和日本都需要制定積極的政策,但歐盟內部很難協調,日本相對規模較小。因此,在解決實體經濟問題方面,中美兩國可以起到帶頭作用。

  另一個方面,當時提出這個概念,是因為金融危機爆發後,許多人還在談人民幣匯率的問題。但實際上中美兩國經濟失衡,不是匯率造成的,而是結構性的問題。

  所以發表這篇文章,就是以正視聽,讓大家不要只看問題的表象,而應該看到本質。把這些問題都歸罪於人民幣匯率,不僅不能解決問題,而且會使危機進一步惡化。

  我認為,其實在2003年後,大家就開始認為這是結構性的問題。如果不是炒作人民幣匯率,也許當時就可採取措施來解決這個結構性的問題,也許,就不會有現在這樣的危機了。

  在現在金融危機中,如果還在談匯率問題,如果人民幣因此大幅升值,中國失業會大量增加,當然對中國不利;但美國進口產品價格會更貴,也會加劇危機,增加美國失業率。

  我們應該看到問題的實質,我和佐利克寫這篇文章,就是希望大家對問題有清醒的認識,並對症下藥。

  中國對世界的貢獻,一是在經濟上,二是在知識上

  《望東方週刊》:你一直關注國富、國窮的問題,主要工作也是促進國富。你去了很多次非洲,怎麼看國富和國窮的問題?怎麼看中國發展模式,其中的經驗和教訓,對非洲和世界有什麼借鑑意義?

  林毅夫:每個國家的人民都有共同的願望,我到非洲,看到那些國家的農民、小孩,他們的願望,其實和我們中國農民和小孩一樣。

  同時,我也相信,每個國家都有機遇,如果每個國家能夠按照它的比較優勢來發展,它就一定能發展出有競爭力的產業,就能多創造就業機會,多進行資金的積累、完成產業的升級,經濟就能進入動態的良性循環。

  一方面必須要有市場,發揮它的產業優勢;另一方面,要有因勢利導型的政府,因為在發展過程中,有很多難關需要政府來協調,來克服外部的挑戰。

  我希望從中國、從東南亞國家的成功和失敗的經驗中,發展出相關理論,產生新的思潮,形成更有效的政策框架,來幫助這些國家實現發展。

  《望東方週刊》:這次百年一遇的危機,也迫使世界經濟格局發生重大變化,許多人呼籲建立新的佈雷頓森林體系,而在這個體系中,中國的地位正日益凸顯,當然,要求中國承擔「更多責任」的呼聲也日益高漲。你覺得國際格局將可能發生怎樣的變化?對中國意味著什麼?

  林毅夫:我想,經過這次危機,世界格局將會從單邊變成多邊多元。美國,還有歐盟、中國、日本,它們的規模都相差不大,新的國際格局要反映這種國際力量的變化。

  可以說,從單邊走向多邊,從單元走向多元,這將是一個趨勢。

  中國作為一個發展中大國,最重要的還是管好自己的事情。我們還是一個發展中國家,中國的發展,是自己本身的需要,也是對世界的貢獻。這一點,我剛才已作了闡述。

  中國將成為這個多邊框架體系下的一個重要成員,一個負責任的成員。中國將對國際事務作出力所能及的貢獻。這種貢獻一方面是在經濟上,一方面是在知識上。相對於我們自己的經濟地位,相對於我們在國際上的份量,中國的作用將會是積極的。(瞭望東方週刊-劉洪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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